依然
天冷了,辉姐的腊八豆又开张了。
我说的开张,并不是指店铺生意,而是取“酒酣胸胆尚开张”之意。黄豆,她一大袋一大袋地买来;棕叶子,她铺了一层又一层。废置不用的防空洞成了她的作坊,每年冬天,她的腊八豆就从这地下室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这么多,当然不只给家人吃,更多的,分成若干小袋,送给亲戚和朋友,俏得很。用红的辣椒、绿的蒜叶下锅一炒,那个香!是我此生尝过的最好吃的腊八豆之三。
看到辉姐乐此不疲地做着腊八豆,和一干人乐此不疲地吃她的豆,让我想起最好吃腊八豆之一和之二。
我奶奶是生活能手,在那个调味品很少的年代,她能做出比饭馆厨师还好吃的饭菜和点心。小时候放寒假住爷爷奶奶家,看奶奶除了做腐乳,还用蚕豆和黑黄豆做腊八豆,岳阳临湘人把前者叫霉豆腐,后两者,一律叫酱豌豆。把煮熟的豆子铺在稻草上,让它们长出毛毛,再进坛子放几天,再拿出来稍晒一下,用铁锅煮米饭时,把一碗豆搁在上面蒸,等开锅时,鲜香飘满屋。偶尔买了肉,切点肥瘦相间的肉与豆同蒸,那滋味,我和姐姐每人多吃一碗饭,连汤汁都泡了饭吃光光。
家里来客,奶奶就把霉豆腐或酱豆子装上大半碗,给人拿去。人家还碗的时候,大多也没空着,装一点红薯片,或是一把炒豌豆,遇到有人真还了空碗回来,我就撇撇嘴说真小气。奶奶说:“人家不还东西,我们也该欢喜,因为我们能给别人,说明我们家有。”
村里有一个老光棍,平日靠帮人干点活换口饭吃,农闲时就没活可干,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奶经常在饭点喊他来家,一大碗腊八豆拌饭吃得他身心舒坦。当然,家里做不过来的活儿,老光棍也主动来帮忙。
奶奶寿至九十三岁无疾而终,我想,跟她心善不无关系。
后来我又吃到一种腊八豆,我们戏称“国爹”牌,是我大姐的公公的拿手戏。两老人住望城,我们周日开两辆车去一大家人,吃乡里菜,吃了还要兜着走,其中打包的就常有腊八豆。国爹腊八豆的特点是软烂,几乎不成形,可是味道极鲜美,完全可以忽略它的看相。
我还记得一大桌人围桌大快朵颐时,国爹常常含着一根烟,在一旁看着,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当时再一次学习到了——让别人快乐,自己也是欢喜的。
我大学时从家里带菜去学校,妈妈把这腊八豆放油盐蒜叶炒一碗,拿个大玻璃瓶装去。原计划吃一周,只当下饭的边角菜,不料两三天瓶子就空了,太好吃,同学们这个一勺子那个一筷子很快就见底了。把美食分享出去,是我从奶奶和国爹那里学到的。
可惜国爹前些年病逝,软烂的腊八豆成了记忆中的一抹鲜香。
这几年,我常住辉姐家,意外的收获是她的腊八豆唤醒了我记忆中的味蕾。辉姐的豆,有点软,可是成形,炒菜有看相,鲜味也到位。她用心蒸好黄豆,把棕叶一层层铺在大竹盘上,做豆子宝宝们的温床,放在防空洞,等待它们长出毛毛。几天后,那霉老长老长,像丝棉一样,进了坛子腌好之后,辉姐首先拿来好几个保鲜袋,把豆一份一份分装进去。做这些的时候她很认真、专注,之后辉姐会专程开车把一包包腊八豆送给大家。她就是一个使者,用她的方式把爱与祝福赠送出去。
这些腊八豆的美好,在我的忆念中一直保温,除了味觉的享受,更因为那一颗颗给予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