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土豆丝
熊侃
中国人的厨房里,有一道疑难杂问,流传甚广——土豆丝怎样才能切得细一些?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刀要竖着切;有人说,土豆不能“跑”;有人说,最好入科班进修;又有人说,不如去饭店偷师……显然,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最佳答案。我所知晓的最佳答案,出自许多年前一位初中好友之口。
我和Z结为朋友,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俩成绩平平,仪貌也平平,扔到市一中大堆同龄才俊里无影无踪。之所以相互注意、亲近,无非性情相投,且住得不远,只隔一条铁路,两道围墙。把头探出窗外,脖子伸到最长,就能越过围墙,看到他家厨房和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差一点嗅出他晚上吃什么菜。我们骑车上下学,每日同出同归,步调整齐如单车前轮后轮。我们一起梳分头、蓄“长发”,一起追逐自由,一起挨训罚站,一起领略青春期所有快活与烦恼。
就像一个人很难通过镜子辨认身高与体重的变化,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慢慢察觉出Z的优点和个性。他成绩不拔尖,但稳中有升,极少回落。他身形单薄,但技巧过人,不论足球篮球,主力阵容总有他一席之地。他没上过书法班,却写得一手好硬笔,端正洒脱,当字帖足可以假乱真。我自信长于象棋,曾在父亲单位组织的大赛中斩获少儿组冠军,和他切磋起来,常常丢车弃炮,赢得狼狈吃力——没过多久,索性互有胜负,平分秋色了。
我纳闷,Z干任何事都有模有样,甚至出类拔萃,是不是像郭靖、令狐冲那样,掌握了什么“武林秘笈”;出于少年人的马虎,又每每不当一回事,懈于深究——哪怕他露了“马脚”,我也全然不觉。
初中一年级,我们天天回家吃午饭。我不会做饭,只好等母亲回来,或者泡方便面。Z与我处境相似,家里经常没人,他就自己下厨,简单做一两道菜。偶尔叫我去他家一起吃,品尝他的手艺。有次他炒土豆丝。炒出来盛入盘中,端上桌,只见根根细如牙签,灿若黄金,清香撩人,悦目赏心。我听大人说过,切土豆丝是门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切得细,切得好。我夹一筷子塞入嘴里,忍不住边吃边问,这是你切的?对,就你刚刚看电视的时候切的。他吃一口,扭头看向电视,好像指望电视机为他出面作证似的。我问,你怎么能切得这么细?他转过脸来,嘴角浮起一丝笑,说,很简单,把土豆片切得薄一点就行了。我一听,顿觉不满。这分明是句十足的废话,跟没说一样,也许还带有鄙夷、嘲弄的意味——好比有个同学请教优等生,英语要怎样学,才能考到90分;优等生笑着告诉他,很简单,把题目全部做对就行了。
Z的话,好似囫囵吞进肚里的食物,转眼被我抛到脑后。直至过了许多年,才又一遍遍返回我脑海中,来了去,去了来,像个热心串门的邻居。我再三寻味,蓦然发觉,当年Z的“废话”一点不废。他向我透露了一句真理,朴实,生动,饱含哲思。
世间不少年轻人,志向远大,却心气浮躁,急于求成,结果遭遇太多廉价的失败,消磨了勇气与活力,乃至一步步陷入时间的黑洞,无以自拔。其实,志向再远大,成为商界领袖也好,科学明星也好,艺术巨匠也好,都不外针对某种目标,从事一项活动。比起把一块拳头大的土豆切成细丝,只有规模不同,并无性质之分。一个人若是要切出细细的土豆丝,方法很简单,——把土豆片切得薄一点就行了。
现如今,同学们天南地北,各自劳碌,难得一见。有时挂念Z,调出朋友圈,翻看他的生活、成就和他妻儿的笑脸,总不免感慨:昔日厨房里勤劳能干的少年,果然用心灵与汗水,把人生这块最大的土豆,切成了一根根金灿灿的、细细的土豆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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