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的孩子
高步云
今年国庆,我陪著名山水画画家周泽恩老师回了江西宜丰县同安乡我的老家。与以往回乡寻亲访友或者拜祭亲人不同的是,这次我是想通过画家的画笔,把我的家乡画下来,让家乡的山水永远地在我的记忆里鲜活下去。但才到半山腰,我就发现原来的好多房屋都在不知不觉间倒塌了,原来上山的熟悉的山路,现在因附近发现了矿产所以被铲出了宽宽的明黄的路基。不只是房屋的倒塌,连一些原来用巨石垒成的护坡,都被拆成了一段一段的。我的家呢,比较幸运,成了这片山林中众多房屋中唯一还矗立着的一栋。山风吹拂,这栋房子像一位老者静静地看着我。除了正房,原先做厨房的偏房已经倒塌了,其实已经看不到什么,但我仍带着画家在一堆破败的木板砖砾中艰难地走着,我急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或许,这是我与老屋的最后一次见面。
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我的父母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而离开家乡岳阳来到宜丰的同安乡,他们也从种田的农民,成为一名林业工人,从此一辈子都跟同安这漫山遍野的毛竹依偎生活了一辈子。最开始,他们做大气力工,背竹、砍树、伐竹、育苗甚至放排,后来又做竹筷子,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们又成了最早一代的个体户,创办了“同安扇子厂”,那个时候跟着父母亲一起做扇骨的老乡们多达百人,而同安扇骨也远销全国。从父辈至我这一辈,甚至我的孩子们,我们都喜欢“同安”两个字。一来除了我们身上都流着同安的骨血,另一方面,“同”代表同心同德,共享安康,象征着团结和一致,“安”则代表平安、安定,寓意着稳定与安全。
刚来同安的时候,我们住在东槽村。记忆最深的便是每年春天放排。有大批的竹子要从山顶上拖下来,旱季的时候,我的父母们就是靠着自己的肩膀将一根根毛竹从深山里背下山来,只有在春天,才能借助于湍急的溪水让那些沉重的,长达几十米的毛竹通过水流冲下山来,通过水运,通往四方。那一根长长的毛竹就如一条条蜿蜒的小龙连绵不绝地从山上顺流而下。虽然那如瀑布一样的河水带领着毛竹冲泻而下的场面壮观,但为了安全,孩子们却只能远远地观看着。在我所住的屋前正好有一个小小的弯曲溪道,为了不让竹子在此堵塞,我常常见父亲于寒冷的春水中,徒手将一根根堵住河道的竹子拨直,让它们继续往下游流去。那个时候,没有连体到腰身的雨裤,我的父亲及他的工友们常常一站在水中就是半天,直到午饭或者晚饭才能从溪水中出来,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一身湿透,不止脚、手被水泡得发白,我甚至感觉他们的全身的红润都已消失,整个人都是冒着寒气的。比起父亲背竹子磨破得出血的肩头,比起他们常被山中各种植物弄伤的手脚,那种失去热气被水泡发的煞白的皮肤,让我很小就明白父亲劳作的艰辛。
毛竹是越砍越少的,森林里可供砍伐的树木也不是一日能长成。我们在东槽村住了几年后,周边的山林就被砍伐得差不多了,我们必须到更远的山头。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找到了一个叫茜坑的地方。这茜坑位于半山腰,风景如画,就如半山腰上突然腾出来的一个大竹席,更妙的是山边上正好还有一圈汩汩而流的山泉水。刚来山上的时候,山上只有一栋明清老宅与几间偏房,据暂住屋内的老人说,是清朝一大官为自己隐居所修,这位大官到底在此有没有住过,已不为人知,现在住着的张家爷爷不过也是看中了山中丰富的毛竹资源在此造土纸。要说江西土纸最为集中的产地应在谭山、天宝,据说当年苏东坡最喜爱的竹帘纸就是由天宝龙洞由平溪码头运至杭州。至于这张家爷爷为何不去谭山或天宝,而选择这山里与孙子相依为命,定是有他的理由。除了这张家爷爷外,还有一个猎户在此屋借住,那时候山林中野猪、豹子、獐子等众多,他总是打到了野物就下山去卖,然后换些米油酱醋,再上山来。
当父亲向张家爷爷提出是否也可带着全家借住到这明清宅子前的偏房时,张家爷爷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山中老人都很淳朴,他说房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愿意住到这山顶上来的都是不怕吃苦的人,而且父母带了我们几个孩子上山,他的孙子也有伴了。
住在山顶上的日子对于父母而言有一道一道的难关要闯。为了养活一家九口,我的父母亲在山顶上开荒种水稻,挖塘养鱼,自己烧炭,后来人口太多,总挤人屋檐下也不是办法,于是又建起了这茜坑山上第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我想所有人几乎不用过多描述就可以想象父母亲在忙完林场的工作后,如何起早贪黑地开荒,也不用提我的父母如何费尽辛苦从山底下用板车拖回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如何慢慢地积累到能建起一栋房子的砖与梁。反正当我家的房子建成后,周围的乡邻都来贺喜,他们说,这栋房子压弯了父母亲的背,他们是真正与所有贫穷困苦做斗争而不言失败的人。到了后来,我知道了,为了建这栋房子,其实是以母亲健康的身体为赌注,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劳让母亲在我才二十岁时便离开了我,那个时候我最小的妹妹才九岁。
父母亲极其恩爱,他们绝没有因为辛苦劳累的劳作互有丝毫埋怨,相反他们总是为对方做着那些看似微小的却让我们记忆犹新的事情。从我记事起,母亲的晚上就总是缝缝补补,除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衣物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活父亲的肩头。父亲是大气力工,日日都是靠着肩膀扛起一家人的活计,他的两个肩膀上总是被磨破,母亲总是补丁压着补丁,不厌其烦地为父亲补着。有一年,母亲念叨了一句,日日要挑水,太累人了,于是机智的父亲便带着我在山中寻找最优质的水源,找到粗壮的竹子,将中间的竹节打穿,然后由山顶上借助着这些空心竹子,一路顺着坡度打好支架,最后,将溪水缘引一丝丝流入家里水缸,让母亲提早享受到了“自来水”的便捷。
当甘甜的溪水流入我家的水缸,好多乡亲都来围观,我的母亲喜悦地说,享到我的福了。其实我的母亲没有享一天我的福。她离世时,我刚刚踏入社会,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给她买过一些什么。
茜坑的春天就如诗人笔下世外桃源,我们可以任意地在那一片片的草坪上玩耍,而山边边是一圈圈完全叫不出来的野花名字,除了那成片的野花,叫不出名字的各种鸟类外,母亲最喜欢的是位于路口的一株望春花。那望春花应是名贵品种,大约也是与那橦明清老宅一样的年龄。每到春天那一棵树总是要开得影影绰绰,它们总是最早在冷风中盛开,丹霞浅晕,如斯清新。与其他的花不一样,这望春花总是在干净的碧空里或于清冷的月光下开得最美,它们无需绿叶的相伴,开得馥郁明艳,如果走近点,那和风飘散的香气总是让人驻足停留。母亲总爱说,每次归家,走到半山腰,看到那一抹艳丽的色彩,所有的疲倦就消除了。
这次返回茜坑,我特意带着画家仔仔细细去看了这棵树,后来画家也在画中把这一株望春花画得栩栩如生,但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或者指出位置不太对,或者说枝干生长的方向不一致。后来,我明白了,是此画缺了那个最爱此望春花的母亲。
母亲离开我已经三十多年,父亲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中我无数次地回到同安。如果不是刻意去回想,我几乎忘记了那艰苦年代的劳累困苦,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竹林,茜坑顶上的老屋,父母亲开荒的田地,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在我的头脑中萦绕,在我的睡梦中鲜活。我的公司名称依旧叫“同安”,我依旧讲着同安的乡音,我知道不管我走得多远,离开多久,我的脐带依然连在这里,我永远是同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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